一次与朋友喝酒聊天,很长时间,我们的话题都没离开母亲。
其中一个朋友的母亲已去世很久,他噙着泪讲起一段过往。他说,母亲是个典型的女汉子,身材比一般的男人都要高大。侍弄庄稼,养猪养鸭,一日三餐,洗洗涮涮,她一个人完全应付得来,从没有一丝慌乱。家里人一直都很依赖她。
只是母亲粗线条,不懂得表达,没说过一句关于爱的叮嘱,哪怕是唠叨。孩子们也一样,不愿与她交流,很少和她说话。
某一个夜里,正面临高考、熬夜复习功课的朋友,上厕所时经过母亲的房间,无意中看见已得知自己生了大病的母亲,背对着他,双手抱膝,无声无息地坐在床上。
月光照着她蜷缩的身体,一半明亮,一半灰暗。那一刻,他第一次感觉到,高大的母亲竟然也会如此弱小。之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朋友说他特别后悔,那天晚上的那一刻,为什么自己就没有走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呢?
另一位朋友也谈起了自己的母亲。他不介意我们知道她的名字——李桂花。他说,母亲在村里出了名的泼辣,高声大嗓,从不肯吃半点亏。
小时候,他因为有这样一个母亲,总觉得脸上不太光彩,所以也不愿意和她说话。令他想不到的是,某一天母亲竟挨了老实巴交的父亲一个响亮的耳光。她没还手,也没争辩,一个人悄没声地在炕上躺了一下午。
一家人忐忑不安,总觉得她这样的平静,一定会是火山爆发的前奏。意外的是,到了做晚饭的时间,母亲准时爬起来,生火,淘米,洗菜,做饭,炊烟照常升起。
朋友说,他不知道什么原因,使母亲如此平静地面对了父亲的那一巴掌;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么多年,他们的一日三餐,母亲从来没糊弄过——她把吃饭的事情看得很重,即便发生了再大的事,也不忘把一家人的胃照顾得熨熨帖帖。
小区里曾有过一个疯女人,病得很重。她会在马路中央撒尿,向路人打听死亡的时刻,给放学的小学生敬礼,一边骂交警一边帮他们指挥交通,一会儿吃土一会儿烧书……在霸着公用电话时,她嘴里会不停且清楚地说:宝贝,天冷了,你穿棉袄了吗?你啥时候回来啊……
这个女人或许什么都不懂得,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但是,在拿起电话的那一刻,习惯性的唠叨便从她嘴边一泻而出,像水从高往低流一般顺畅,像风吹开花朵一般自然。
还有我的母亲,她眼睛里含进去一朵云,已经发不出多少光亮。多希望能治愈她的白内障,矫正她的青光眼,让她更清楚地看看人间啊!可是,她终于还是告别了光亮。眼盲的母亲,开始用指尖儿轻轻地触碰我们,只一下,就认得出谁是谁。如探寻宝物一样,母亲摸索着身边的每一个亲人。
她并不奢望太多,“看看”老伴儿,“看看”儿孙,她的心愿就合上了。后来,她最多的动作,是不停地去按墙壁上的电灯开关——她置身于黑暗,便总是担心我们也身处黑暗,总想给我们更多的光明……
我大哥养了很多羊。他说,有一只母羊堪用“伟大”来形容,因为,它生了一只又一只的小羊,可乳房永远饱满,从来没有被吃空过。那些乳汁就是滔滔不绝的母爱吧?流出去多少,便会注入多少。
这让我想起娜仁其其格那首温存而美好的《愿望之诗》:
我愿北冰洋的积雪,生长出
越来越多的海豹、企鹅、北极熊
它们相亲相爱的样子,是多么可爱
它们热爱着自己的孩子
它们说,宝贝,亲爱的
所有的语言无以表达爱意,它们就
凝视、亲吻、抚摸、耳鬓厮磨……
不用刻意去想象,也能感受到那是一幅怎样温馨而美好的画面。凝视、亲吻、抚摸、耳鬓厮磨……皆为母爱的驱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