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有鬼君
从八卦到怪谈
中国志怪小说的传统很悠久,文人雅集,交流八卦掌故,同时也喜欢谈鬼。志怪小说虽受喜爱,但长期以来,也不过被古代知识精英视为稗官野史,以资谈助而已。所谓“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其中有大量因果报应、劝人行善积德的桥段,但作者似乎也没存着“文以载道”的愿望。
到了明清时期,很多作者不再将其视为故事段子。纪晓岚的学生则特别强调《阅微草堂笔记》有补于“人心世道”的正面价值:“虽不足数,其近于正者,于人心世道亦未尝无所裨欤!”注重志怪小说的教化作用,就像文章进入中小学教材一样,没那么吸引人了。近代以来,随着现代知识及科技的传播,不信鬼的人越来越多,志怪小说也渐渐走向了没落。清末民初郭则沄的《洞灵小志》,大概算作绝响了。
受西方都市传说的影响,各大城市都有非官方的十大、二十大灵异故事出现,尤其是最近一二十年,通过社交网络弥漫开来,流传甚广。这些都市传说将传统志怪中纷繁复杂的鬼世界简化成对心理的单向度刺激。
就魔都来说,南北高架与延安路高架交会处的龙柱、港汇广场反复循环播放的《宝贝对不起》等等都是著名的都市传说。这类故事很简单,几乎就是将转世、果报原则随便加个长舌头就出来见人,浑不考虑衣服、鞋帽的款式、颜色、风格等搭配。不过,我们热衷于传播这些故事,可能并不在意其是否真实,而更多地就是为了传播一种情绪或感觉,如恐怖、幽默、荒诞……
在这个意义上,都市传说虽然与古代志怪作品中的套路几乎完全断裂,但似乎又奇妙地与最早的志怪《搜神记》那种不问真假,但求记录的传统接上了榫头。
鬼世界的游戏规则
什么是古代志怪作品中的套路?按照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施爱东先生说法,就是故事的“游戏规则”:
神性规则包括对于命运、神、鬼、精怪、梦、神谕等事物的基本设定。比如,故事一旦提及命中注定,就意味着对于人物命运的一种先验预设,在故事中是不可违背的、没有商量余地的人物必然宿命。故事中的神仙总是有神奇本领、超凡能力的;但神的力量又是有限的、受制约的,并非无所不能;神具有人的情感,会生气、会感动、会报恩,甚至渴望爱情。鬼则是人死之后的精魂化身,他们生活在阴间,但有时也会回到人间活动。(施爱东:《理想故事的游戏规则》)
鬼故事读到一定的程度,会很自然地想到整个幽冥世界的合理性。就像我们看一部电视剧,玩一个电子游戏一样,设定合理与否,是电视剧和游戏能不能站得住的关键。如果把志怪笔记的故事作为民族志的材料,幽冥世界有时就像人类社会一样,可以发现很多类似的设定,政治、经济、法律、文化、娱乐、婚姻、家庭等等。
我读鬼故事,就是想将志怪小说中关于幽冥世界的不同元素分门别类地找出来,像做拼图游戏一样,尽力拼出一幅那个世界的整体图景。而拼图的第一步,就是归纳出鬼故事的游戏规则,那个初步的规则,就是我写的《关于鬼世界的九十五条论纲》。
这套规则当然需要不断修正、调整,但在其观照下,大部分的鬼故事,都能在幽冥世界的图像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所以,我其实不是写鬼故事,而是希望将鬼故事垒成鬼屋。即使读者完全不认同这鬼屋,想拆了重建,但只要想讲好中国鬼故事,总要去努力适应鬼故事的游戏规则。
探讨游戏规则这个活,古人中做得最好的是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最热衷讨论幽冥世界的设定。用学术话语,就是探究幽冥世界存在的合法性问题。做得比较差的大概是蒲松龄,但是他非凡的文学才能,可以任性地破坏那些规则而不违和。
这些规则描述出的鬼世界的图景,并非静止不动,当然会随着时代的变化不断演进。如果要做最简洁的概括,大概就是两点:社会化、与时俱进。
社会化
从大的方面说,冥府在政治上有一套完备的冥招体系,即冥府上至阎罗王,下至判官、城隍、土地,都从阳间招录。魏晋时期,冥府建立不久,冥官的需求量并不大,所以颜渊、卜商(子夏)、吴季子,这些已去世几百年的名人还能担任“修文郎”这样的闲职,并且没有任期限制。可是历朝历代名臣、忠义之士积累下来越来越多,大部分不能如岳飞、关羽那样直接封神,就只能占据冥官的位置。
为了缓解冥官供不应求的压力,冥府一方面不断扩张,另一方面,冥官的任职期限也有了明确规定,甚至阎罗王都有任期。冥招也从“校招”“社招”兼有,逐步演化为以“校招”为主,即主要录用刚去世入冥的应届官员。